悲傷來臨之前

實在好久沒有打開過自己的這個blog，感覺陌生。原來上一次公開發文，已是18年了。嘩三年。

18年中我的專欄合作停了，已經寫了幾年，每星期一篇。也是一種習慣吧。停掉了後人便懶，沒有再怎動筆。畢竟還有團呀節目一類的工作。但明明原來我是很喜歡寫字寫日記的，不為了稿費，這個blog也是在寫書時不間斷，寫不相干的東西和心情，讓自己的腦部休息一下想點別的。以這勤力程度，居然停掉沒寫。但有時，是寫不出來的有些人會稱之為筆耕吧。

18年底時肥糕走了。這是我第一次公開這樣說。熟悉我的讀者朋友都應該知道低B貓和肥糕狗，牠們老是常出現，在blog在面書在IG也在我的書中，佔有一個篇章。低B是15年我在爬山時走的，我才在尼泊爾剛完成珠峰大本營EBC 的14天登山，下午才坐飛機回到加都。

晚上接到電話時，人都傻掉了。沒有哭，因為覺得整件事都太假，還沒有接受過來，所以很冷靜。趕飛機回家最快也要兩天之後，妹妹把低Ｂ放進冰箱。我說一定要等我的呀，一定要等大家姐。妹妹將他包好，用毛巾和膠袋密封。

低Ｂ貓果然就是王子，我回來了，將他抱出來，除了有點冰冰涼涼的，他的毛髮一樣順滑，也不僵硬，只像平時睡著了的樣子。我覺得他是在睡。我們輪流抱了好久。肥糕狗一直在找她的貓大哥，怎麼不見了呢。見再面時，還是一樣的低Ｂ，但味道不太一樣，肥糕很困惑，我也是。

從來無法寫出這段經歷，因為傷心太撕心裂肺，失去自制能力的眼淚，會浸死一個人。我連現在打這些字，衣領子都全濕了。但是，哭了又怎樣呢，反正他都不會再醒來，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呢。為了逃避，所以不想講，完全不提，不看，也就當是沒發生過。連朋友的安慰都不想收到，會憤怒地覺得是別人詛咒我的貓。不誇張。像電視劇裡那些狂叫，沒有沒有！　他沒有走的瘋婆子大媽。我沒有叫，太傷心沒有了聲音，但應該就是那個樣子。連本來用以抒發的文字，因為離別，筆重得提不起來，一寫就痛。所以不想再寫字，而且也不再能好好地寫。

如果把密封的袋子打開，那怕只是一點點，空氣都會慢慢漏進裡面，然後整包餅乾不知不覺的變軟爛，再也不好吃要丟掉。也像一個山坡，才滑下一點點，石頭就要像輪子般滾落到山腳底，粉碎了才得停下。所以我要阻止這個無限輪迴的開始與過程。

自此之後，人變得異常愛哭也止不住哭，無論是坐飛機，看電影，只要環境一變全黑，眼淚就會像開水龍頭一樣，沒法關。記得在印度的沙漠，夜星之中，整晚都沒能睡，好像整個宇宙銀河都是貓咪的臉。看電影時總會在不對應的劇情對白流淚，為的不是別人的故事，就借了個位置，在爆米花的香氣包圍下，掩蓋過多的眼淚。

貓和狗不是寵物，也不只是家人，是我人生的意義，是我的全部。是他成就了我，沒有低Ｂ肥糕，也就一定沒有我。若說人生是苦海，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充分體會與明白。還不知天高地厚，常說，自己是樂觀的悲觀，反正人生都是艱難的，如果有一丁點開心，好人好事，不是都很值得高興嗎。應該是這樣的。自以為是個哲人。到長大了，才知道原來尼采已說過這番話。

不只一家人傷心，肥糕也不開心，她活了十幾歲一直都有個貓大哥。突然沒了，她才最不習慣，悶悶不樂。肥糕看起來白白胖胖，但是後來有心臟病，就沒有再出去散步，醫生說心臟病的小狗通常是因為太興奮死掉的。我個人很是希望可以這樣死去，那很幸福。但是我的狗狗，當然就是另一回事。

那年春天肥糕變得很瘦，身體開始很差，走路也搖晃。我也沒怎麼去旅行了，除了帶團的工作，也不久留團完了我就立刻回家。弄鮮肉給肥糕吃，幫她包尿布。不過說實在也不怎麼辛苦。我的貓和狗從來都不讓我們操心，不咬東西，不亂弄任何在書桌的文具，連耳環都可安全到處放。

給什麼就吃什麼，自己上廁所。任何在網路上人家說貓咪或狗狗給他們的甜蜜的負擔，一件也沒發生過在我家。

其時還有黃金鼠誠仔，貓和狗都很冷靜，鼠還可在低Ｂ身上爬來爬去玩。可惜我那時不懂，又太懶，應該收拾一下家裡，幫他們一家三口貓狗鼠友情弄個IG什麼的。那我好當星家姐（星媽的另一種說法吧哈），三個毛小孩也好治癒大家。

然後肥糕連眼睛鼻子都變得很差，幾乎失去他們原有的功用。夏天時我帶完北印度團，才兩星期左右，回來時她竟然認不出我，因為看不到，味道又不一樣（可能有點可怕咖哩味？），我入門她對我亂叫也躲起來。我立刻就豆大兩行眼淚。（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多不愛哭，自小也如此，尤其在別人面前，完全哭不出來。從不來哭。第一次去印度時給死印度佬欺負，摸手臂，當然也沒哭。我瘋狂追打那個賤人，這實際上也比較有用。）她也漸漸來不及走去露台的廁所，看不到就走不到，要包尿布。不過大部份情況，趕得及的話，她都會努力跨過露台的小台階，到她的廁所去。

那大概是17年吧，我家終於接來了一隻新小貓，肥B。大概預計到如果肥糕有天不在了，家裡突然沒有人再等我們回家，就接受不了，所以帶了新小貓跟肥糕一起長大。肥糕很愛小貓，她最愛小貓，我和妹做過很多次貓中途，撿到過很多小貓，弄乾淨了照顧好肥肥白白之後，再給朋友領養。肥糕都很愛他們，一起睡一起吃，然後小貓變得像狗一樣愛追玩具，也會咬東西撿回來。

小肥Ｂ（其實就是低Ｂ和肥糕的名字合起來）來了，肥糕跟他追打玩耍，比較有活力和生氣。肥Ｂ也不用貓沙，他學肥糕，在尿布上小便（哈哈，這個真的很好笑。然後大便呢，他在人的廁所裡大便。到底是怎麼知道的。他會大在馬桶前面，然後也做撥沙的動作。有一次家裡因為要滅蟲，帶貓和狗去附近同學家避一下，肥Ｂ找到了同學的人類廁所。他就在那大號。他現在四歲，幾乎沒有拉過肚子，所以大便很好撿。大部份愛貓的人都不怕貓大便，甚至會覺得可愛欣賞。不信的話大家去貓群組看看）。

然後11月的一個早上，肥糕走了。在我懷裡走的，是好也是不好。我常常自責，如果那時我有做好急救或準備，或者她可以多撐一陣。那陣子我們輪流24 小時睡在客廳，拿個床墊，睡在肥糕旁邊。走的前不久，肥糕還很乖，拚命走到露台，我陪她撒了最後一泡尿。那用了她好多力氣。怪不得人家說老人上廁所是件難事，真的會不夠力。

本來，我都沒有打算要寫這些的，只是想交代一下近況，然後又講了這許多。簡直是前世今生了。活該又淚眼紛花，屏幕的字都差點看不到。在無法跨越的悲傷中堅強，只會徙勞無功，跌入黑洞。沒有人會明白。

可是，我並不想忘記你們的臉，寧願有這些傷心悲痛，都想記得這些快樂時光。

記得你陪我讀書，跟我一起睡天亮，開門前你們一起大叫大跳來歡迎我，記得你們打交，一人一個巴掌還輪流禮貌地互打，記得你們一起嚇誠仔，記得我們吵架你拚命吠叫跳到中間阻止；中秋節的閃燈，掛在你身上最好看。記得帶你坐巴士你全程一聲不響，沒有給司機知道你在車上。最記得你後頸的爽身粉味道，好香。我以為每隻貓都有，但原來肥Ｂ就沒有。人的臭覺記憶是最長最深刻的，所以每次一說起你，就伴隨香噴噴的溫暖味道。

就是如此苦樂交雜，無法分拆，所以我要好好記住你們。只有這樣，你們才沒有離開，一直在我心中。電影coco 不是說，一個人死了，被在世的人遺忘沒有被紀念，才是真正的死亡，連靈魂都會灰飛煙滅。所以呢，其實哭完了我又笑，笑著哭，看到舊照片中的兩個毛球，然後又大笑，像個傻人。

恰好是這些一起成長的回憶，在夾縫之中給人繼續走下去的動力。

然後新一年，19年的春天，我就如常去尼泊爾了，花了六天爬了一座新的雪山。沒有牽掛，只帶著低Ｂ和肥糕。那是五月的事情。然後回來的時候就是六月了，所有人的命運自始不再一樣，二百萬人迎難而上開始了最好又最壞的時代。而我在巨大的悲傷中轉換不過來，又再次投入手與足一般相連的生命，他們經歷的一切苦難與傷痛中。一蹶不振。

我其實是決不願意承這些軟弱的，可是，又為什麼不呢。不得不說，是我們的共同傷痛和血淚，令所有人更靠近一起。更密不可分。

正如無論如何，我都不會逃避看新聞，看書信，留意所有消息，節目。吃飯時看鏗鏘集實在是背脊骨落，但也是要看。不忘記悲傷，是為了要不斷前進。

所以如此，我才有勇氣說一點。過去兩年，在公在私也活得不怎樣，只有一個大目標，全沒了自己，所有需要所有探求所有掙扎所有煩惱所有檢視。所以，也就不再寫旅行文章。不只不寫心情，也不工作，旅行雜貨店停了一年多才重開，旅行工作也都推掉。

相比起那些投入又被滅失的生命，所有關於個人的反思都顯得太造作和無謂。

在面書放負好像不太好，那也不再是安全的地方，喃喃自語，也要找對的角落，所以我就回來了，這個安全的山洞。去年無所事事，吃不下睡不著，都是香港人共同的2020。我怪自己為什麼不努力，比我面對更大困難的人也在努力呀。漠視自己和假裝堅強的下場，就是兵敗如山倒。

到來了台灣讀書，我也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常常躲在家，連出去玩的動力心力都沒有（當然po出來的東西都是報喜不報悲的嘻嘻）羨慕我可以出國的人，會怎麼想呢。所謂日光之下無新事，每一秒都是浪費。但是積極又好難。

但是呢，今天我做了好多事，為自己，安排了一些工作和計劃。身旁是義工朋友處新領養的小家貓，她叫衝衝子。真是個好名字是不是。她是個小女生。來了一個月，已長得肥大，雖然長得醜，但是很乖。已經習慣我的習慣，也會陪我睡到天亮。果然，一定有貓，沒有了主子的奴才們果然是活不下去的。有勞動的力量，好好看顧自己的情緒，我們都值得更好的生命。上星期我還在怪自己懶惰，但努力起來時不就努力起來了嗎。總有一天會ok的，但你要先接受自己的不ok。強迫不來，時候到了的時候自然就到了。

想起年前喀什米爾姐姐的婚禮，不似以前常去的時候，遊客區還會是安全的。其時已經是戒嚴的時候，沒有什麼外國遊客，也只有我一名外國賓客，太危險，其他人都不來。

我們也不準許外出。就都待在家中。門前是子彈孔和破爛的門窗；有小女孩在家中被散彈槍打中死亡。

如此這般，婚禮延後了一點點，但還是如期舉行，來了幾百親友，大家吃羊肉喝奶茶跳舞看電視，彷彿一切如常。光鮮的燈火和一對新人，與旁邊破爛燻黑的馬路格格不入。但又同時，照亮了那一條路。看到牆上面的訴求噴字。而香港人今日都對那些口號不再陌生。

我問朋友，為什麼還要舉辦婚禮？　如今想來，還真是幼稚至極，喀什米爾內亂紛爭已幾十年，難度大家都不工作，都不吃飯不慶祝地苦行渡日？　

也真的是直到如今，親歷其境後，才明白，如水生活，過好每一天，原來是最大的本領。

朋友回我：「在愈黑暗艱難的日子，我們愈要在一起，創造快樂的回憶。」

如今，我們家的門窗也破爛了，也見識過子彈孔，就在每天經過的熟悉的街道。我終於明白，無論外人看情況如何惡劣，斷電斷網，縱使可以在外面的世界，安全的地方；他們為何一定要回家。

堅持習慣找到小日子中的歡樂，用自己的方法，記下每個臉每個名字，好好記錄自己的生活，就是最大的對抗。在愈艱難的日子，我們更要體面照顧好自己，更要活得像個人。

呀好了我要去睡了。話說最近都早了睡，由凌晨五點改到兩三點。萬年眼袋也細了。今日一時興起又寫到五點。晚安，早安。朋友們，我會一直陪著你們的，大家又會一直陪伴我。黎明來到時，我們都會看到。但我要先去睡了。